路灯是黄的,照例病着。那光也弱,照在地上,竟有些发抖。我每每夜归,便见这灯,照我的影子短了又长,长了又短。灯柱上蛛网纵横,风一过,便簌簌地抖,仿佛要将那陈年的灰尘尽数筛下,撒在过路人的肩上。
故乡的路灯,似乎总是这般模样的。记得幼时,灯下常有卖馄饨的挑子,热气氤氲而上,与灯光搅在一起,竟分不清哪是光,哪是热气了。老舍笔下北平的冬夜,不也有这样的挑子么?热气腾腾里浮着几张冻红的脸,说着,笑着,呵出大团的白气。而今,这灯依旧黄着,挑子却不知何处去了,只余蛛网在风里抖。
我的家,原在一条窄巷深处。墙上爬满了青苔,雨后才显出些绿意,平日只是暗沉沉的一片。朱自清说,“墙角的梅花,也不知怎么样了。”我家的墙角没有梅花,倒是有几丛野草,从砖缝里挣出来,瘦怯怯的,却也顽强。如今想来,竟与旧时无异,只是看草的人,已隔着千山万水了。
门前石阶,久已破裂。缝中生出许多细草,春来绿,秋即黄。我常坐于阶上,看蚂蚁搬运食物,排成一线,蜿蜒如黑色的溪流。老舍写骆驼祥子时,想必也见过这样的光景。生命总是挣扎着,不管在北平的胡同,还是南国的巷陌,皆是一般。阶前有一口老井,井沿被绳索磨出深深的痕,像老人额上的皱纹,记着年岁。井水极凉,夏日里打上来,饮一口,直凉到心里去。而今井已填平,上面盖了水泥,光滑得容不下一点记忆。
屋内的梁上,结着蛛网。我少时畏蛛,每见必呼母亲。母亲便持长竿将其拂去,不过几日,复又结成。如此反复,竟成了日常的仪式。后来读书,见朱自清写“蛛丝儿结满雕梁”,心下蓦地一惊,原来这景象,早被写尽了去。如今梁木朽坏,蛛网却依旧,只是无人拂拭,任其自生自灭。我想那蜘蛛或许还是旧识,几代同堂,仍守着这空屋,等待永不归来的人。
街角的杂货铺,柜台被磨得油亮。掌柜的是个干瘦老人,鼻梁上架着老花镜,看人时总从镜框上方瞟出来。孩子们去买糖,他每每多给一颗,眨眨眼,示意保密。这般情景,在老舍的故事里活灵活现,在我的记忆中也一般鲜活。前年得信,老人已下世,铺子改作了网吧,里面坐着的少年,面目模糊,敲打着键盘,再也无人多给一颗糖了。
故乡最是秋风起时叫人怅惘。天空变得极高极淡,云彩如絮,被风吹散。街上落叶旋转,发出干脆的响声。这时节,老家门前的柿子树该红了,累累果实压弯枝头,引得鸟雀来啄。母亲便要催促父亲赶紧采摘,否则尽入鸟腹。如今树老被伐,原地起了一栋小楼,贴着白瓷砖,在太阳下亮得刺眼。
我尝梦见归去。巷还是那巷,灯还是那灯,只是一个人也不见。门扉虚掩,推之辄开,屋内桌椅依旧,却蒙厚尘。欲唤人,喉中哽塞,发不出声。忽见镜中自有面目,竟已中年,鬓角星星。惊觉时,枕上犹湿。
所谓故乡,大抵如此。它在时光里老去,我们在岁月中漂泊。两下里都在变,变得彼此不识。只剩得发黄的路灯,还在风中抖着,照见些归来又离去的影子。而蛛网依旧纵横,粘住了一点两点记忆的碎片,在夕阳余光里,闪烁如泪。
我们都在路上,乡愁是行囊中不肯丢弃的石头,愈行愈重,却终究不能再回头换一副轻便的担子。那灯、那网、那井、那树,都在时间的流里变了模样,而我们的魂灵,却有一半永远留在了那里,徘徊不去,成为另一个时空的游魂。
如此,思念便成了永久的残疾,一瘸一拐地跟定我们,走尽天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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