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初透层云,将雾霭盘旋水上。我总在这样一个时刻遇见他——老周,一个年逾天命的茶摊老者。他的茶摊就支在古楼的墙根下,江畔的老柳树旁。几把竹椅,一张木桌,泥炉上坐着把紫砂壶,壶嘴里吐着白汽,像是这江晨的呼吸——这便是他全部的家当。
茶摊朴素,甚至有些简陋,却是观江的绝佳处。春顾柳絮清扬,夏听蝉鸣若雨,秋望银杏铺金。待到冬来,气温骤降,老周便收了摊,只留一块木牌矗在原地,上书:“围炉煮雪去也”。他常说:“茶摊小,天地大。一杯清茶,泡尽一条大江。”这话我起初不明所以,直到那个暮春的清晨。
那日江雾极浓,乳白的水汽漫上石阶,吞没了长堤。老周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,好似从水墨画里走出的人。我一时兴起,要了杯茶。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温杯、投茶、注水。茶叶在杯中一次次舒展,如新生的芽,在小小的天地间完成一次生命的绽放。
恍惚间,他正与旁坐的茶客闲谈。“你看这雾,”老周开口,声音和江雾一般轻柔,“它来时,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;它散时,山还是山,水还是水。”他举起茶杯,“喝茶也是如此。茶,始终是那片叶子,只不过是借了水,让你看见它本来的样子。”
我捧着温热的茶杯,看雾气在杯沿缭绕,如同江岸水汽的又一次呈现。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了老周将茶摊设在江畔的深意——不为卖茶,而是为我们这些时代的匆匆过客,寻一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。看看雾,再看看江,看杯中这片小小的叶子,如何献出一座雅致的春山。
老周炒茶时,更像在修行。在那间临江木屋里,他将采来的青叶倒入铁锅,双手在近两百度的高温中不停翻动。我问他:“烫吗?”他只是笑笑,皱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老而弥坚,“烫久了,自然就忘了什么是烫。”茶叶在锅中噼啪作响,像经历痛苦的蜕变,又像在欢快地歌唱。待到清香盈满小屋,他才直起腰,擦把汗说:“你看,茶叶不怕火,怕的是不知自己为何要受这番火。”
这句话让我怔了许久。是啊,我们谁不是在生活的火中煎熬?但若知晓为何而苦,这煎熬便有了意义。
黄昏时分,茶客渐稀。老周喜欢独坐江畔,看夕阳将江水染作茶汤。一次,有个青年问他:“周叔,您守着这茶摊快三十年,不腻吗?”
老周伸出那只被茶浸染近三十年、被岁月雕刻的手,指向江心:“你看那浩浩江水,流了几千年,可腻过?”他抿口茶,缓缓道,“茶叶在树上是一种活法,炒干了是另一种,泡开了又是一种。变的是形态,不变的才是本性。”他顿了顿,“我守的从来不是茶摊,是心里那片永远炒不死的青叶。”
晚风自江的那边吹来,波光粼粼。我忽然觉得,老周正如他杯中的茶叶——在生活这杯水里,他曾沉浮,也曾挣扎,但最终舒展开全部的自己,将平凡的日子泡成了一壶回甘的好茶。
夜色渐浓,老周开始收摊。他将剩余的茶叶撒入江中,说是让它们回到来处。月光下,片片茶叶随波而去,如无数小舟,载着淡淡清香,也载着某种说不清的坚守,最终漂向看不见的远方。
老周与他的茶摊终将老去,但那份在浮沉中沉淀的澄明,却如这杯中茶、江上雾,在每个懂得品读的清晨,无声浸润着后来者的灵魂。
茶凉了,江河在;人散了,茶香还在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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